贾德义:河曲民歌二人台那些事儿

发布时间:2021-11-25   |  来源:黄河新闻网忻州频道

他植根田野乡村,专注民间艺术,执著收集整理了上万首民歌、山曲,上百个二人台剧目;

他先后自费出版了《河曲二人台》、《二人台》、《西北风情歌》、《二人台传统剧目全编》、《二人台唱腔牌曲全编》、《大河 西口 古渡》《河曲民歌》等十多本专著;

他是“歌海功臣”、“歌海觅宝人”、“歌海杂家”、“歌海奇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河曲二人台代表性传承人”——贾德义。

文/李海燕 白雪萍

贾德义没想到,凭借退休后找存在感的“田野组合”,能把河曲民歌二人台一次又一次地“曝光”。

从2008年开始,每天下午的河曲西口古渡广场,只要是准备到河畔寻访的人们都能看得到这样的场景:年逾80的老汉,执一把老旧的四胡,坐着个小马扎,嗓音沙哑,引着一群披红挂绿的婆姨,在唱。

很难说贾德义的做法是偏激还是正常。那些理解他的人,都觉得这是好事,有人认为,本来就是田间地头的艺术,这下更接地气了;也有人认为,这个二人台传习班应该多些孩子们的身影。在这个角度,“田野组合”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落寞。

但这的的确确是他近年来的常态。只要不刮风下雨,包括若不是这两年的疫情,基本上是风雨无阻。

“老婆子们,都来齐了哇?”

“齐啦!”

“开唱啦!”

沙哑的吼声还在回荡,女人们已经摆好了队列。一时间,四胡声、葫芦丝、水声、马扎的咯吱声,以及围观者叫好的声音,声声入耳。

一部自传,一些过往

这只是贾德义在退休后坚持传承民歌二人台的小部分缩影,也是他当下的全部生活。

眼下,他又推出一部自传体《过程》。全书逾万首诗,采用北方两句头的民间诗话,近500个页码,3厘米多厚,讲述了他从吹鼓手到副教授的经历,生活气息浓郁。

约好去河曲见面,正好是去年立冬的头一天。

顺着贾德义那簇已经拆迁搬迁的清代老宅街面向东顶到头,走进一个没有大门没有围墙的小区。绕到主楼背后,顺着两幢楼中间狭窄的水泥台阶,抓住铁栏杆攀爬上去,通过二楼楼顶堆满杂物的窄逼过道,才拐进屋里。

新居其实已经不新,住了有5、6个年头。还没供上暖,靠门口右边有个正在工作的立式空调,右边是一长溜订制的简易书柜。书不少,有些杂,却摆放整齐。

老伴嗓子很清亮,吼着说客人来了。贾德义遂自满炕书籍、书稿的里屋站起身,顺手把鼠标搁在放置电脑的折叠椅上。走出来时,双膝略有些打弯,脚在光滑的瓷砖地上走得有些拖沓。

他和老伴招呼着众人落坐、吃水果。地下有一只体型不大的黄狗儿,穿着件厚厚的格子肚兜,蹒跚着,在客厅踱着碎步,不住地咳嗽。

老伴取来了新书。前言比较短小,也是采用的两句头,其中一句“富人留得金和银,文人留得书一本”的评价印象深刻。

贾德义说,断断续续写了有两年多时间,从爷爷辈父亲辈到自己这一辈,跨度近100年,脉络清楚。也写了其他人,写了与他们的故事,都是不同阶段的过往。   

他一再说这是他的第一部自传体,叮嘱一定要仔细看过,多提宝贵意见。

那个时候,他的老伴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望着他,听他说着话,眼睛里满是崇拜。

从最初自筹1万元出版了《河曲二人台》、《西北风情歌》,到后来的《山西二人台剧目全编》、《山西二人台唱腔牌曲全编》、《大河 西口 古渡》、《山西河曲传统二人台》等涉及河曲民歌、二人台内容的多部书籍,贾德义至今已经花了50余万元。

他说,二人台是河曲的土特产,要珍藏。家里祖辈搞民间艺术,就是为了把二人台传下来。这些钱,花得值!

从吹鼓手到小儿郎

贾德义打小机灵,但文艺才能要得益于曾祖父、祖父、父亲的启蒙,也得益于不同时期遇见的老师。他说,这些都是启蒙他的贵人。

祖辈是“应事”(红白喜事)的,其实就是鼓班子、吹打。当时在河曲及周边县城、甚至晋陕蒙一带有些名气,许多地方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

鼓班子属迁徙式的营生,赶场子般地干活。有时候碰上冬天,就围着主家垒起的旺火吹。炭火不时冒出火星,锣鼓点敲得铿锵有力,唢呐吹得凄凉委婉,四方几里老远就能听见,但周围却没有一个人。

打小被领着跑事宴,贾德义对这些场景记忆犹新,不烦嫌,反倒喜欢上了那些乐器和吹奏出的旋律。后来长辈们刻意地教他吹唢呐,他学得也快。父亲索性就给了他一把F调小唢呐,他鼓起腮帮子,有模有样地学。

“鼓班里的小孩儿,大家最初只是看稀罕。随着会吹的曲子的增加,自己也成了班社里的小吹手。”

据他讲,那时候的自己是个“人来疯”,心理素质极好。围观的人越多,越是不怯场,还摇摆着身板,肢体动作和表情极尽夸张,引得围观群众阵阵喝彩。当然,也会因此受到事主好茶好饭的款待。

七八岁时,贾德义老家沙湾村成立了俱乐部,他便跟着当时出名的老艺人吕二存喜学唱二人台,涉略了诸如《五哥放羊》、《挂红灯》、《害娃娃》等传统剧目。同时他还主动跟父亲学吹笛子,学拉二胡、四胡等乐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对着村前一片空阔的崖畔练习,非常刻苦

后来,上过几天私塾的父亲想让儿子以后摆脱受罪的“应事”营生,就送十岁的贾德义上了小学,指望着他能干点别的工作,以改写家族“王八戏子吹鼓手”的命运。然而已浸润了太多文化气息的贾德义,深深喜欢上了悲情的唢呐、激越的马锣声,还有民歌二人台的沧桑委婉。

父子俩产生了些分歧。为了不影响文化课,贾德义利用课余时间,苦练吹笛子、拉四胡,又自学音乐简谱。逢星期天或放假回家,总是匆匆赶回村,跑去俱乐部唱二人台。过会逢节,也总是不请自去,回回不缺。

30年学习,40年传承

贾德义说自己是个“两栖人”:30年用来学习,40年进行传承,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与河曲民歌二人台有关的事。

1959年考入五寨师范后,他幸得冯存、苏飞亚两位下放当地的艺术大师授业,开始学习钢琴、手风琴,学习作曲。毕业后,因成绩突出,留在县城学校,成了全县第一位拉着手风琴上课的音乐老师。

中央音乐学院几位教授遍访山西寻找民歌人才,是1963年的事儿。在河曲,他们发现了吹拉弹唱样样都行的贾德义,有意让他插班到大二作曲系学习。然而,由于当时县里人才短缺,最终他没能够被放行。

“我是很与时俱进的一个人。当时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国家培养了我,在哪都是做事,我要把二人台传承好,要让这个小戏种走上更大的舞台。”贾德义回忆说。

没有人探究他当时真正的感受。但在失去了到音乐人最高学府深造的机会后,贾德义一头扎进了民间艺术的沃土。每次下乡,他就走到哪儿听到哪儿学到哪儿,只要有人演唱他没学过的民歌和二人台,他就用小本子记录下来。这一记,就是一辈子。

1978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啊,摇篮》在河曲取景,县里安排当时在文化局工作的贾德义协助拍摄。凭着对河曲民歌的了解和热爱,贾德义令导演和演员都很赏识,经他推荐的民歌演员也得到好评。

此后,由他协助拍摄的电影、电视专题片多达四、五十部,他还为电视剧《驼道》、《若河》和台湾专题片《民歌民风》配唱了河曲民歌。每每唱到情深处,全剧组演员都会围过来倾听,掌声不断。

贾德义兼任县文化馆馆长的1994年,做了一件“大事”令他至今自豪不已。那年,他策划了《河曲民歌展播》节目,亲自对唱词、唱腔进行了改编和新创。为了演出效果,他要照顾不同年龄段演员的生活起居,还要对记不住唱词的演员耐心教唱。3个月后,节目相继在山西电视台、中央电视台播出,多个国家级、省级媒体进行了报道,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河曲民歌也受到了更多关注与热爱。

随后,贾德义赴京制作光盘,由南方音像出版社出版发行,抢救了许多濒临绝种的二人台曲目。

只要还有人吃酸米粥,二人台就不会断根

贾德义有些“轴”,性格率真。尤其是在遇到关于河曲民歌二人台的学术“挑战”时,比如地域之争、形成年代等,他会坚持自己近乎执拗的原则,“异类”地据理力争。

2017年夏天的晋冀陕蒙四省区二人台大赛,河曲是举办地。连续六天的比赛里,作为二人台传承人的贾德义却不见踪影。只在比赛临近结束时,在河曲文化馆的大院里,大家就碰上了。

还是那件中式的粗布对襟米色褂衫,头发一根根地竖着。那个午间,很热的太阳,就坐在房檐底烤得炙热的石砌台阶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没去当评委,也没人叫我去,不过也是好事。我是从电视里看到有位评委说二人台的根在内蒙土右土左旗的不严谨说辞。若是在现场肯定不会让这种观点存在,肯定会起争执,没准儿还会打上一架!”

是有些夸张,但应该是贾德义的真话。他说,根据流传下来的唱词和在世老艺人们的传说判断,河曲二人台就是明末清初走西口等社会交流活动中,使原本流传于河曲的民歌二人台在晋陕蒙一带得以传唱、融合,才有了内蒙的“爬山调”,陕北的“信天游”,就是南北文化习俗交汇融合下的产物。

“二人台的根就是在山西省的河曲县,民歌的海洋、二人台的故乡可不是浪得虚名。凭什么说是在内蒙?作为研究二人台的专家,这么随意,多少有些不厚道。”

提及往事,贾德义至今仍然有些义愤。但转而又激动地说,“广为传唱的《东方红》也是源自河曲民歌。”这一点他曾经向央视某栏目编导组在河曲县踩点探访时有提及。

上世纪70年代,贾德义指挥全县唱《东方红》,每一个乡镇、每一个村地组织。回到旧县沙泉村老家,一位80多岁的老人说,德义你指挥唱《东方红》,知道那《东方红》是哪来的?贾德义说不知道。老人说,那可是咱沙泉人民编的民歌《芝麻油白菜心》的调调。

震惊之余,老人当即就唱起了“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就抽了茎,三天不见想死人,哎呀,还是我那三哥哥最亲。”

事情在后来得到了权威的佐证。2016年,有山西的媒体记者采访著名诗人贺敬之。问及《东方红》是否是由某地民歌改编而来,老人肯定地说,这个很清楚,山西西北有个河曲县,有个小情歌调调,传过内蒙来,就是公木先生编的《东方红》。

这多年来,贾德义接待过太多的专家、学者、老师、学生,也有不少民歌爱好者慕名而来。有关二人台的起源、发展、板式、剧情安排等问题,贾德义从来都是详细地介绍。他的讲解直白、生动、明晰,常常令人会心一笑同时眼前一亮。于是,那些民歌二人台的音乐魅力及其内在的潜力,总会深深地入人心脑、久久难忘。

有人这样描述:贾德义对于民歌二人台的研究可谓苦心孤诣,近乎痴迷。每提及二人台,他就会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像一个孩子。讲到兴奋处,还会高歌示范几曲。他也会投入地讲述那些最值得炫耀的日子里,频繁的调演给演员给剧团带出的太多自信,也会讲述近年来人才外流造成的青黄不结的隐忧。

逢那个时候,他深邃的眼底,又总会透出些希望的光亮来。他会说,河曲民歌,只有河曲人唱才地道。只要还有人吃酸米粥,二人台就不会断根。

困了乏了就唱,唱完就解乏了

再回到“田野组合”。

一群平均年龄超过70岁的婆姨们,因为不专业,刚开始时常被贾德义指指点点。有接受能力快的,还不耐烦听他翻来覆去讲,愿意按自己的动作来。贾德义不让,可有时也不能硬来,太硬了就有人撂挑子不干了。

坚持传习是件苦活。日常演出的黄河畔没有围挡,夏天热得要命,傍晚时有蚊虫叮咬;冬天,西北风吹得人脸颊生疼。贾德义端坐于小马扎,用几近冻僵的手拉四胡,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向婆姨学员教授着地道的民歌和二人台的唱法。

每次排演,演员都是现成的,简单一声招呼,队伍很快就摆成了扇形。在人群聚拢的包围圈里,贾德义端坐在一把小马扎上,用颤抖的手拉着一把很旧的四弦胡,伴随着音乐,他的整个身体起起落落。厚厚的镜片底下,是一双浑浊的眼睛,嗓子沙哑,眼神投入,让人看得入神,听得沉醉。

“传承就要创新。近年来,我所做的就是,把南方乐器融入到北方二人台的音乐中。”

为了鼓励学习,贾德义自费从云南买回十几个葫芦丝,手把手地教会了这些从小就对二人台存有梦想,却没有机会施展的婆姨们,而且渐渐地能用降B调、F调,和他的四胡合上,以致于当前已经能够熟练吹奏《走西口》、《拜大年》、《十对花》等民歌、二人台共百余段。2012年春,“田野组合”还出了光盘。

他说,我就是要叫更多的人们知道,黄河畔上,有一个老头拉四弦,有一群女人天天在吹葫芦丝,年龄都已经在70、80岁了,他们在做着同一件事情,就是天天在唱二人台。

曾有一次,有家电视台来采访,刚唱了一小会儿,记者就说镜头够了,不拍了。

“不过瘾。”贾德义嘟囔说。正好有两位远道的客人来访,聊着聊着,一人对贾德义说:“整两段?”“整两段!”就这么唱开了。

“咱姐妹齐聚黄河畔……”“想亲亲想得我手腕那个软……”十几把葫芦丝,一把四胡,伴随着黄河涛声,足够。

贾德义边拉边唱,每唱完一句,都要使劲地拉一把四胡,抖肩跺脚中,弓子翻飞,向天而歌,嗓音沙哑,表情凝重。几曲唱罢,小马扎已经平移了不少地方。

紧接着,贾德义又唱了“妹妹你是那勾勾云,早就勾走哥哥的魂,想你想你实想你,变成蝴蝶跟你飞……”

一改先前的慷慨高昂之风,声音变得婉转悠扬,婆姨们手中葫芦丝的悠长乐声,也随之变得更加缠绵委婉。

“困了乏了就唱二人台,唱完就解乏了。”贾德义笑道。

只要做对二人台有用的事就是好人

贾德义不服老,虽然在叙述时经常会停顿。在讲话被打断时,他也会仔细地回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年纪大了,脑子不灵了。”晚辈们总会这样笑着逗他。

可关于河曲二人台的事情他却记得很多很多。他不厌其烦地对不同的来访者重复着,有些几乎是同样的问题,关于传承,关于发展,关于创新。在他的心目中,河曲民歌二人台就是他根植心底的喇叭花,开得艳羡,开得炫目。

贾德义说,不是夸张,天上的星星有多少,河曲的酸曲儿就有多少。

他回忆说,1953年冬,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到河曲采录民歌,短短三个月就记录了1500多首唱词。初步统计,流传于当地的二人台唱腔有160多个,传统剧目就有120多个。

这真的是可以值得炫耀的资本。但真正的现状却是,河曲民歌、二人台正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在现代娱乐形式冲击的当下,传统剧目对年轻人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吸引力,加之有些为挣钱跑场子所谓“艺人”的随意改编,已经让河曲民歌二人台失去了原有的味道。而且,“墙里开花墙外香”,许多优秀人才已经被周边的陕西、内蒙等地以高工资、事业编等优厚条件挖走,致使众多的艺术人才大量外流。

这一点从河曲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丁国妍处得到了证实。这位履新不过半年的年轻部长表示,前期的摸底工作已经结束,眼下正准备筹划与专业院校院团合作共建的方式,从河曲的娃娃抓起,落地培养二人台后备人才。同时将尽快创立民歌二人台工作室,吸纳本土优秀的专家学者,传授教课,进行更好的保护传承。

这也是贾德义最希望的。

他曾不止一次地提及,一定要请回还能登台的老演员、老艺人排演,手把手地传授、教学河曲民歌二人台,教给年轻的一辈,什么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民间之声。同时要进行录相留存,而不能使原本纯朴的 “天籁之音”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当被问及“愿望万一实现不了呢?在你有生之年?”

问题问得很刁钻,甚至有些残忍。

“我管他!民歌断种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回答有些强硬,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终归会有明白人的。不管是谁,只要是做有益于河曲二人台的事,我就认定是好人!”

随即,他的眼光由暗淡转而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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